芸归影

秋梦记 ·长河 (二)

骨科慎入

all1慎入

这是代发!代发!代发!!


 二

天时慢慢热起来了,安成馆环湖而建,四下里树荫浓密,所以比城内其他地方都要凉爽。晨起时站在云生结海楼的二层露台上,还能吹到阵阵清风,风中饱含着将开未开的新荷香气。杨延安在露台上独自待着,面对烟水茫茫的湖面出神,在太阳稍稍探出早霞云群时起身回到室内。

他听见床帐里的动静,知道大哥醒了,于是走过去问他:“今天有什么着急要办的事吗?我替你办吧,你再睡一时,现在天色还早。”杨延平确实没睡足,这时把被子卷成一团,哑着嗓子回答:“急事……昨天我给程七写的信,措辞不妥当,今天得重写,旧信还在小书房里,你帮我取回来吧,别寄出去了。”他答应着,同时轻轻地触摸哥哥肩颈处新增的几点瘀斑,这些伤痕原本是鲜红色,经过一夜沉积,边缘已经泛起紫黑。被触摸的刺痛感让杨延平又清醒些,他笑了笑,又补一句:“还有二弟的信,昨天好像寄到了,也拿过来……你还要不要我睡了,去吧,已时三刻回来吃早饭。”他说话时杨延安正亲昵地蹭他,现在被赶也不生气,笑了一声,乖乖走了。

这几天一直宿在南岸小水阁里的柳縝也被阵阵荷风唤醒,他对着石青帐顶发呆,慢慢才想到今天和叔父家的兄弟们约好了碰头。眼看时间不早不晚,正是旭日初升,于是懒散地爬起来梳洗。与他房间隔水相望的内书房此时也开了窗户,看得见一对儿夭桃秾李的女郎在其中掸尘理书。穿银红条纱衫子的姑娘先擦净了条案上的浮灰,又取了几样东西,直接跳出了窗子,把墨迹干涸的砚台,泼上药渍的水盂等杂物浸在廊下湖水里洗净,她对身后姐姐的责备声丝毫不当回事,还笑着回嘴:“这样洗东西多方便,谁要像你似的,千里迢迢提一罐子煮茶水来涮笔,也不嫌浪费。”

说着把涤清了的小梅瓶从窗外递进室内,她姐姐嫌弃地念一声:“疯丫头,出不尽的怪相。”但还是来接住花瓶。柳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逗乐了,扑地笑出来,引得二女立刻抬头盯他。做妹妹的大惊,心想自己一共没跳几回窗子,怎么这么碰巧就被外人窥见,真是,真是。

她连忙溜回室内,拉着姐姐的袖子问怎么办,直把人家雪花罗的袖子捻得皱成一团。现在轮到那姐姐不以为意,刮着妹子的脸颊羞她:“一点事就怕起来,早做什么去了?这也不是生人,前天夜里煮酒的时候不是听主君说过,他是柳伯伯家的哥哥,咱们小时候其实见过面,那时候你可比现在还恶形恶状。”做妹妹的拼命摇着扇子,满脸羞恼交加的样子,转而低声说:“我怕他向别人讲。”她姐姐看那娇嗔样儿,绷不住也笑了:“我看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而且从前就不爱说话,罢了,别担心,待会儿九娘也要来,你呢,先准备茶果去,书房留给我慢慢收拾。”

说着话的功夫,年纪小些的姑娘已经溜去厨房,她走的时候顺手把信匣子带回了外书房。过了小半个时辰,前来取信的杨延安扑了个空,只好再多走几步路,他刚要转进大书房侧边的回廊,就听见室内传来的阵阵打闹声,其中听着耳熟的少年嗓音分别属于排行三四的两个侄儿,还有个陌生的青年男子,像在争什么东西,当间夹杂着少女的劝解声。门口守着的仆役见他过来,连忙上前行礼,故意大声道着万福,屋子里听见声音,立刻安静下来。

杨延安待房门打开,径直走了进去,还没开口说话,首先看见了四侄儿和柳缜手里各捏一截的信。被撕成两半的信笺没有朱丝或乌丝栏,粗看是一张普通的素面桑皮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不成样的楷体字。他招眼看去,立刻沉下了脸,对蹩在书桌边的三侄儿问:“怎么回事?”杨宗政瞥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弟弟和准弟妹,又看看柳缜,才从容不迫地回答:“伯父,刚才是四弟和柳大哥戏耍,一时失手,这封信被扯开了。”有他说话的功夫,杨延安已经把信笺从两个小子手里抽回来,他不看内容,一摸纸上抄入的麻丝隐条栏就知道是什么东西,随即收进袖袋里。

杨宗政见三伯父神色不善,本着“不能让弟弟在未来弟妹面前丢脸”的想法,又找补几句,试图求情:“我看信匣子没上封条,而且内书房的敏之姐姐把匣子带来时并没有特意交代什么,所以里面应该不是大伯父的机要信件?如果四弟毁了的信不太要紧,我盯着他重誊一遍吧,今天难得裴娘子来做客,下午他们还要去拜见祖母。”杨延安这才注意到四侄儿旁边有个矮矮的少女,她作一身简朴的男装打扮,被杨延安看了两眼,恨不得缩到人背后去,但还是默默地站出来行了个礼。

他有点诧异,一边拱手还礼,一边想起来如今京师风气大变,多有许嫁女郎与未婚夫互相往还的,于是放平了口气问四侄儿:“裴相公知道他家的小娘子今天过来吗?”“知道的,伯父,陪着九娘来的裴家人都在灵沼轩休息,我带她先来看看湖景。”杨宗闵看这个架势,多半能小事化了,胆子立刻壮了三分,笑嘻嘻地向伯父回话。杨延安先不搭理他,叫了一名仆妇进来,让她“带小娘子去内院找周明之姐妹叙话”。

支走了侄儿的未婚妻后,他抬眼看那个没见过的青年,此人神情淡漠地倚靠着书架,居然在发呆,于是问道:“你就是柳缜?伤养的得如何了。”柳缜倒不是故意怠慢,他是真的无法集中精神,刚才和杨宗闵打闹几下,已经觉得累了,现在懒洋洋地低声回复:“正是小侄,现在身体不要紧了,多谢垂问。”他甚至连礼都没行,低着眼等杨延安在书桌后坐定,对面前立着的几个小辈缓声责备:“你们大伯父与人往来的书信多有机密,哪怕在家里,东院一带也从不许你们靠近,何况这里临近内宫,不是能放肆的地方。这也都成人了,怎么越大越没规矩?宗政宗闵你们两个尤其该罚,来之前和你们大伯父报备过?他知道你们要带裴家的小娘子过来?”

话语不见得严厉,但弟兄二人不敢抬头,期期艾艾地承认自己是偷着跑来的。“好,这桩记下,现在说说你们毁了的信,刚才宗政还想着蒙混过关,哪有这么容易的事。这封信是你们大伯父亲笔写的,他现在写信不容易,你们是知道的,其余的不用我多说?誊抄是不用想了,你们最好说实话,看见信的内容没有?”两个人忙不迭地否认。

柳缜原本在一边呆着,这时才反应过来闯了祸,连忙应答:“我和四郎确实只是失手把信匣砸开,之后又不留神扯开了一封,根本没有时间去看信件内文。”“先不急替他们弥合,我也有话要问你,你是前天夜里来的安成馆?”“是,叔父召我过来的。”“然后就拖着你叔父熬了整个通宵?你是不知道他有什么病症?幸而无事,倘若有个万一,你都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。”宗政兄弟听见这话,立刻向柳缜露出了兼具惊诧和“你保重”的表情。柳缜还是糊里糊涂,但本能地知道事情严重,此时必须服软,于是果断向杨延安行了个礼,口气温顺地回答:“小侄确实不知情,前天见叔父的时候,觉得气色还好……郡公息怒,是柳缜唐突了,下次再不敢这样。”杨延安有那么一瞬间想叹气,又不想在小儿们面前显露出来,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迁怒的成分,于是再开口时温和得多:“你叔父是我的长兄,在这里不必见外,随排行称我三叔父即可。”柳缜乖乖地答应了,又听杨延安说:“既然留你在这里,且安心住着吧,日常需要什么,就去找霍长史,不要轻易去搅扰你叔父,他现在不能劳神,再有这种事,成师,不要怪我不顾及你父亲的旧情了。”

这头已经把柳缜轻轻放过,宗政兄弟还忐忑地等着他发落,宗闵手快,已经先把信匣里掉落出的另一封信捡了起来,双手捧在伯父面前。杨延安看是二哥从大同发来的信件,这封倒是完好无损,于是也收了起来,向两个侄儿说:“你们两个就按老规矩吧,最近读的什么书?”“公羊传,刚读到僖公元年。”“好。”杨延安简短地应了一声,随即起身向外走去:“宗闵撕的是你们大伯父的信,那我让他来出题,宗政没能管好弟弟,又擅自入馆,所以你俩都要受罚,柳缜你也一并参加吧,辩经的题目、时间我会让明之递过来。”柳缜还是没听懂,之后杨宗政才给他解释明白。原来按杨氏家法,这类不算重的过错要么脊杖二十,要么就由长辈随机抽书选题,向犯错的人问难,以辩经结果决定能否免杖。柳缜觉得自己大约不会被打板子,所以只觉得新奇,但这两位弟弟像是被抽了筋似的,一声递一声地伏在案上哀嚎,同时火速找出春秋正本和公羊传翻看了起来。

兄弟几个还在临阵磨枪,湖心深处的启明轩里已经接到了仆妇一路带进来的裴九娘,她蹦蹦跳跳地蹿上楼梯,走进四面透风的清凉水阁,满脸兴奋地一手一个拉住了周氏姐妹。周敏之一早准备了十几个碟子的闲食,依次在长条案上郎朗排开,茶炉子也刚刚煮沸,一股一股的清香从釜中散发出来,但她们又哪里顾得上吃东西,三个女孩儿凑在一处,立刻就有说不完的话。

裴九娘刚刚讲完适才在书房里的小插曲,周明之已经放下磕净了的玫瑰瓜子盘,扇子柄抵住下颔,慢悠悠地说:“那我可知道了,三叔叔一向惯着他们,哪怕是撕了主君的信呢,也不会挨打的——九娘你就放心吧。”说着递了个促狭的眼神过去,裴九撇了撇嘴说:“其实都怪柳大哥,他要是不跟四哥拌嘴,哪有这回事呢,而且啊,我看他好像整天都等着和人生气似的,我记得他从前不是这样?”“噫,阿九你就不要多问了,柳缜好像是在灵武受了伤,伤得还不轻,我今天早上看见他,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跟姐姐了。”周敏之想起早上被他嗤笑,多少还是恼,皱着鼻子挑了一块八珍糕塞进嘴里。裴九被勾起了好奇心,正要发问,身边的周明之忽然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于是她先抿起嘴唇,暂且不开口。

下一刻就听见杨延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:“明之,我就不进来了,你和你妹妹先招待裴小娘子,可以在附近游玩,但不要走远。这次罚宗政宗闵辩经,你半个时辰后来一次主楼,把辩题拿去给他们,今天还是你来问难,就在这里办,敏之和裴娘子也一并听听。”周明之自然应是,裴九屏着气息,等人走远了,才低声说:“我知道这是四哥的三伯父,他看起来好凶啊,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话。”周敏之正笑吟吟地给她倒茶,让她宽心:“哪里的话,你误会了,三弟四弟那是太笨,总惹长辈恼火,三叔叔可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,你没听他刚才还说,要我们带你出去玩?他其实最好说话,要论严厉,大伯父和二叔叔才是厉害呢,这几个小子根本不敢在他面前作怪。来,喝口茶,这个茶配上水晶梅饼,滋味很好的。”

裴九设想了一下“很好说话”的杨延安,总觉得不太信,又追问道:“那待会儿的辩经,能不能快点开始?四哥和三哥一早来接我,都还没吃早饭,现在也该饿了。”周氏姐妹听她这么说,立刻对视了一眼,拍着扇子笑得前仰后合,做妹妹的口快,忍不住说她:“年底才拜堂呢,你现在就这么心疼起人家来了?”周明之接着忍笑说:“你不要白操心,到时候辩经就在这间屋子楼上办,咱们面前这么些吃的,稍稍包几块过去给他们就是了,还能真的饿坏了?而且这个点儿,看三叔叔走得那么急,一定是去盯着主君服药和吃早饭了,至少也要耗半个时辰,所以提前是不要想啦。”裴九被她们调笑得双腮通红,跳起来就要追打,周明之灵巧地躲开了,三个姑娘顺着走廊一路打闹,吵吵嚷嚷的声音百步外都听得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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